我父母在我六岁时离婚,我妈离婚后远走他乡,直到我十六岁那年,她罹患肝癌,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我们身边。
在此十余年间,她只回来看过我两次,可以说一直处于杳无音信的状态。我记得很清楚,高一的那个寒假尾巴,刚刚过完年,开学的前两天,东北还是零下十几度很寒冷的天气。戒色网 - 戒淫网-https://jiesew.com/23767.html
那天早晨九点多我从奶奶家出来去找同学,在路上,迎面走来一个很瘦很瘦的穿墨绿色羽绒服的女人,我们对视了几秒钟,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她叫住了我,我转过身,她问我:“你是不是**?”
我迟疑地承认了,她激动地拉住我说“我是你妈啊!”我心里并无波澜,因为暂时消化不了这个事实。我只是盯着她过分瘦削的脸庞问:“你怎么这么瘦,你不舒服吗?”
她低头说:“妈妈生病了。”又想起什么似的解释“就是太累了,不严重。”我点点头,解释自己和同学已经约好,要走了。她说了自己的住处,让我空了一定去找她。我走了,感觉背上还背着她的两道目光。
那天下午我去我妈的落脚点看了她,她住在她的干姐妹家里。昏暗的房间,她坐在里屋的炕上,和我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,说我小的时候多么乖,多么懂事,脸上挂着一抹微笑。
很多年后我再回忆起那个下午,记忆里很深刻的竟然只有那铺冰冷的炕,屋里萦绕着的难闻味道,和她回忆往事时遥远的眼神和笑,她的面目倒模糊起来。
那个下午她领我去了市场,给我买了一件白色领子的红卫衣,领子上用红线绣着一个躺着的史努比。那件卫衣四十元,我只是多看了两眼,她问我是不是喜欢,我点点头,她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。
卫衣旁边挂着一件金色的小衫,她抬头看了好久,问售货员价格,听说要八十元,她就摇摇头,试也没试。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回到她的落脚处,我说我要回奶奶家了,于是她把她的羽绒服脱给了我——一件墨绿色长及脚踝的波司登羽绒服,帽子上有一圈厚厚的毛领,在零几年的时候很流行。我让她留着御寒,她轻轻摇头“妈妈穿不到了。”
后来我们开学了,她回到了我农村的舅舅家,我会在双休日去看她。这样往返了两三次后,我在一次午饭时接到二舅妈的电话,电话里我被告知,我妈的病是肝癌。
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被强烈的情绪击打,心里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就情不自禁流泪的感觉。我在那个周末最后一次看到了活着的,能走动还能清楚表达自己意愿的妈妈。我听见她给她二婚的老公打了长途电话,电话里恳求他来见最后一面:“你来了我才能死 ,你不来我不死。”
春寒陡峭的周一晚上,我在上晚自习,我奶奶家邻居的一个哥哥来到我班级门口,通知我尽快去见我妈最后一面。我跑出教室,邻居家哥哥骑来了一辆摩托车,准备送我去农村二舅家。我突然想起什么,让他等我一会,跑到临近的同学家里换下了我的红外套。
到了二舅家里,妈妈已经弥留。她眼睛大睁着,呼吸声很大,仔细去看,却没有什么进气了。我走到她旁边,她忽然就平静了一点,二舅妈在旁边大声和其他人讨论:“她这是在等自己的孩子呢!”
我忽然愤怒了,问他们为什么不送我妈去医院,旁边的人纷纷说,医院已经治不了了,让拉回来的。然后二舅妈对周围守着的人说:“现在她女儿也来了,让她女儿守着吧!”
一群人散开,寂静的屋子里只有我将死的妈妈躺在炕上,我老姨半眯着眼睛坐在她旁边守着,我在炕边的床上。当时应该有十点左右了,东北的天本来就黑的早,这里又是农村,更加安静,只听得到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。我呆呆地不知道坐了多久,一旁的老姨已经睡熟了。
突然看见妈妈似乎醒过了,不过她说不了话,只是用手指着一个方向。我顺着方向看去,是炕上的樟木箱子。我打开那个箱子,看见里面有一个塑料的装玩具枪的那种包装盒。
我把那个盒子拿出来放在妈妈旁边,摸摸她的手,很冷。我打开那个盒子,里面是两摞百元大钞。我对妈妈说,我知道了,我会收好的。
当时我没有带书包,只穿了件薄外套,一个小玩具箱子对我来说还是很大的,我也不知该放到哪里,只能用手抱在怀里,我心里明白,这也许是除了那件从妈妈身上脱下来的羽绒服外,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吧。
突然屋子里就闯进来很多人,为首的就是我二舅妈和她的大女儿。二舅妈进来就问我拿了什么东西,我被她恶狠狠的样子吓到了,缩在床角抱住自己否认。
她的女儿大声说我偷了他们家的钱,于是他们拉我,拽我,打我,抢走了那只玩具箱子。我哭了出来,就在这是,已经深度昏迷的妈妈突然发出来一阵一阵声音,不是嚎叫,但非常响,她眼睛向上翻着,死死盯住我这边的角落,然后没了声息。
我以为她死了,大哭着跑了出去。天很黑,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跑出了村子,顺着省道跑回家…真是噩梦一样的夜晚。
第二天,我在我爸爸叔叔的陪同下又回到了那里,在我爸爸的逼问下,他们终于不是说那笔钱是他们的,也没有再冤枉我偷钱了。而是承认钱是妈妈留下来的,但坚持说妈妈让他们保管。
妈妈还没有死,但已经彻底没了意识,他们在院外支了一个简易的棚子,把妈妈摆在外面,妈妈撑了三天,我未曾谋面的继父到了,他张罗着把妈妈送到医院,妈妈在医院里咽了最后一口气。
简单的葬礼后,他们清算妈妈的遗产,具体多少我无从得知,但我被分到一万块。而继承这一万块是有条件的,必须得在我考上大学后,以学费的形式,给我。妈妈的一些金银首饰,被二舅妈以各种名目留了下来。
日子这样过去,到了高二。高二刚刚开学的那个秋天,要交学费了,可是我交不出来,我每天被老师催讨学费,只能无助地在奶奶家和爸爸家之前徒劳奔波。爸爸没有钱,更不可能指望奶奶,奶奶只是一个每个月拿三百块退休金的孤寡老太太。
于是我想到妈妈留给我的那笔钱,我走了很远的路,在一个中午来到二舅家里,希望能拿三千块交学费。
二舅不在家,只有二舅妈一个人,我向她说明了我的情况,可她只一口咬定,这个钱是留给我上大学的。我当时是孤注一掷,因为已经拖欠了学费半个月了,班主任已经放话不交学费就不用去上课,所以抱着一定要拿到钱的想法去恳求。
可是任我软磨硬泡,她就是不松口,不拿钱,只会重复那一句,上了大学才能拿到妈妈留给我的钱。我跪下来,哭着对她说“二舅妈,可是如果我现在交不上学费,连高中都读不下去了,还怎么考大学呢?”
她没有回话,我抬起头看见她似笑非笑的脸,终于明白 她就是不想让我上大学呀!这样她才有借口留下那八方压力下不得不忍痛吐出来的一万块!我还来恳求她是多么可笑!我站起来又走了回去,带着恨意走省道比那天夜里摸黑跑回去轻松多了。
那年的学费 最后我老叔瞒着我老婶帮我交了。
后来 我考上了大学,拿着录取通知书带着两个和我要好的同学,强硬的拿回来那笔钱,当做了我的大学学费。
前年,我几番周折把妈妈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迁出,在老家风水好的地方给她建了墓碑。当天晚上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梦见了她。梦里面她和她的朋友在闲聊,满意地表示自己搬到了舒适的地方,原来住的地方不行,太潮…
我二舅一家几年前已经搬走了,据说是因为他们以什么项目为借口借了村里很多人几十万,还不上,只能逃跑,现在不知去向。他们的大女儿嫁了家暴男,四处打工糊口;小儿子不学无术,花钱买了学上,却总是打架斗殴最后被开除,也几进过拘留所;二舅妈和二舅也离婚了,二舅据说是疯了,因为他说我妈妈总是也那间房子里“闹”他,医院诊断他是抑郁症。
什么是报应呢?因果循环吧。如果这是报应,其实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都遭到了报应。狠心抛弃年幼女儿的妈妈,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那样丑陋不堪的一幕。
她全心相信的哥嫂,在拿到了她所有的财物后,把弥留的她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,只盼她快点死去。
她爱着的丈夫,任她拖着肝癌晚期孱弱的身体千里迢迢只身一人回到这个小镇,她还是挂念他,相信他,拼最后一丝力气打电话给他,告诉他她要见到他才能安心死去…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怎样的呢?她还能感受到痛苦吗?
我也遭受着报应,我总是想起那个寒冷的初春,我总在想妈妈到底冷不冷,我总是想起那件八十块的小衫,其实那个下午我心里暗暗想过的,想过以后挣钱要给她买一件要这样的衣服的,可我当时不知道我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我总是想,如果当时大哭大闹,倒地撒泼,是不是就可以强求他们把妈妈送到医院…这些年头总是折磨着我,这是我的报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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